第三十四章 皇图霸业-《赤心巡天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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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武祖身死的那一年,帝国人心飘摇,社稷危在旦夕,谁又能想象,齐国还可以成就霸业呢?
    想人之所不敢想,成人之所不能成,方称“圣天子”!
    “父皇已经扫平枯荣院,诛杀护教明王,囚禁济世佛子,逾四十年矣!佛教灭了吗?”
    姜无量看着这位孤心万世的天子:“世尊死于理想,执地藏消于天海,佛教不复存在吗?”
    “众生慈悲永在,则佛法永在。”
    他面有慈悲之色:“这一颗济世的心不熄,众生的愿不灭,则儿臣还会回来。”
    这并非祈愿,而是一种事实的描述。
    偌大的齐国,东至临海,西至衡阳,在这样的夜晚,未眠者不在少数。不断有人抱出堆尘已久的佛像,焚香而敬,默默祝祷。
    信仰如洪,可疏不可堵,堵必噬之。
    在那枯荣院旧址,巍峨不可摧的镇海台,此时微微摇晃。
    那以梵骨佛经所夯实的地基……一个个小土包微微隆起,像是遍地坟茔,又像是林立于彼的光头。
    似有无数僧侣,被埋于地下。
    经历了四十四年的腐土植根,将于这个夏夜破土发芽,长成禅林。
    而东华阁中,皇帝只道:“天下之心,不在于你!”
    “不在于儿子,也不在于父亲!”姜无量拔身直脊,也竟昂声。
    “天下之心,在于天下。”
    “待儿臣登上大宝,他们会知晓,这是怎样一页篇章。”
    “儿臣与您争的,不是昔日紫极殿抑或今日东华阁里的一时胜负,而是这神陆的永恒故事,大齐的千秋万代。”
    “无华、无忧、无邪,都有明君之姿,但他们都没办法真正开创一个时代。他们各自只继承了您的某一个方面,无法成为超越您的存在。”
    “齐国万世不祧者,唯太祖、武祖,还有退位后的您。但不必再来一个太祖、武祖,或者您。”
    “欲成前人未有之业,不可奉前人为圭臬!”
    光影一时摇曳。
    仿佛这东华阁里的光,也不知该向哪边倾斜。
    “你都开始做太庙的主了!”皇帝冷笑一声,又道:“是宋遥正天时那一次?至于宗室那些……你真以为他们支持你?朕只要一句口谕,即见他们持戈对你!”
    “宋大夫忠于国事。这些年他也夙兴夜寐,襄助您六合大业。他相信真正的六合,会在儿臣手中实现——”姜无量慢慢地道:“至于今夜,您……令不出东华阁。”
    “怎么,隔绝内外?”皇帝看着自己的长子,倒有几许讥讽:“不妨跟朕说说,你一个冷宫里的囚徒,是如何邀买人心。这大齐宫城里,竟有多少你的人!”
    姜无量叹了一口气:“倒不如问,这深宫大院,幽幽龙庭,父皇您……究竟信谁。”
    皇帝有片刻的沉默。
    他完全信任的人不曾有,但信任一半的人多少也有几个。
    譬如姜梦熊,但征战在天外。
    譬如李正书,但已相辞别。
    譬如姜青羊,但已非齐人。
    譬如那年风华正茂的姜无弃……他已是不疑了,但仅在秋霜那一刻。
    皇帝微微倾身:“你说你不奉前人圭臬——不奉朕,不奉武祖,却奉佛?”
    “你奉的哪一尊?”
    他冷声问:“燃灯?世尊?弥勒?”
    “四十四年我都在青石宫里看父皇,父皇不曾往青石宫里看一眼,故有此生疏之问——”
    姜无量合掌于身前,这一刻终于身放华光,光芒无穷无尽。
    他说:“我奉我。”
    “好!好气魄!”皇帝咧开嘴角,说笑太沉重,说悲太轻佻,这表情十分复杂。
    他只说:“来!让朕看你手段!”
    姜无量合掌低头,却以此尊,又是一礼:“父皇若于今日退位,亦当奉以上尊。位比武帝,德胜太祖,是太庙之中,万世不祧者!待儿臣六合,奉诸天冠盖,未尝不可举世而跃,追封超脱。”
    皇帝抓起一把奏章,劈头盖脸地向姜无量砸去:“你有多大的脸面,让朕吃你的残羹剩饭!”
    奏章飞扬如开扇。
    “臣符言……”
    “易星辰敬奏天子……”
    “臣以南夏总督,举奉贵邑之福,问陛下于东都圣安……”
    一封封奏章在空中飞舞,一幕幕山河在东华阁里变幻。
    君王怒起雷霆,则山海为其惶惶。
    这顺手一砸,即是万里河山。
    姜无量却抬掌。
    他的右手掌纹清晰,指节修长,瞧来并不是十分有力,可是摊开来却似有无穷广阔。
    一幕幕山河落在他掌心,一封封奏章握在他手中。
    雷霆之怒也好,天子倾国也罢,他尽都无声的接下。
    “陛下!”他说:“臣心有山河之重,您何能轻掷?”
    他将这些奏章小心地放置在一边,似乎这时候就已经开始珍惜臣意,然后往前走。
    鲍玄镜走了很久都没走到的距离,他一步就已跨越。
    青丝飞扬于额前,他已经翻越了奏章长城,来到了御案高墙后,在多年以后,久违地与天子如此亲近。
    然后他看到了皇帝的拳头。
    天子的袍袖如大潮翻滚,从中探出的拳头正引领这时代。
    此拳东起海角碑,西绝照衡城,南当贵邑,北望东王谷。
    七十九年帝业,三万里功苦!
    皇图霸业一拳中。
    能打碎天地万物一切自命的风流。
    姜无量横掌。
    他的掌接下了拳头。
    他的手掌好似苍茫大地,无论怎样的暴雨雷霆,都默默地接受。
    地势坤,厚德载物。
    当然天威莫测,陨石西坠,地陷千里。但沧海桑田,又是一年草木。
    拳势与掌势在整个大齐帝国的疆域里纠缠,同时也困宥在东华阁这方寸之间。他们有毁天灭地的威势,但其实都不舍得打坏这江山。
    皇帝的拳头无穷极,姜无量的掌势也无尽头。
    他们相峙于龙椅前,御案后。
    唯有君臣父子的眼睛,彼此看着彼此……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彼此!
    在皇帝的眼睛里,姜无量只看到天空、陆地,和大海。
    在姜无量的眼睛里,皇帝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光海,因缘所结的云,以及一架渐行渐远的石桥——
    有人在桥上走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嗒,嗒,嗒。
    长靴扣地的声音是清楚的,奈何桥上的旅人,现在辞别了姜无量,独往东海走。
    早在神霄战场,在幻魔君把他白骨降世的身份拿出来做交易时……他就已经意识到,自己这一段奔赴超脱的新生,已然走入绝境。
    因为七恨已经不再保留与他的合作,把他当成了弃子,甚至是已经站到了他的对立面。
    【执地藏】在尚不知他具体身份的情况下,就能推动天意之刀,险些将他绝杀。已经对他知根知底的七恨,绝非他现阶段能够抗衡,就连逃脱都是妄想。
    他唯一的机会,是借助人族的“英雄认同”,在齐国的支持下,成为彻底的鲍玄镜。让白骨尊神的身份,不再成为问题。
    他也的确这么做了,做得很好。
    但姜梦熊那一句“博望侯当掌军”,再次将他击落深渊。
    他虽然求得了一个回京面圣的机会,但心里明白,大概率齐国只是要榨干他的最后价值。
    而若真将那价值奉上了……
    他的死活就都不重要,更加没有资格跟姜望放在天平两端做权衡。
    他没有想过半路逃跑,因为诸天万界都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,逃跑只是暂且延缓了死亡,却提前宣告了结局。
    但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——
    「七恨的目的是什么。」
    早年七恨为他遮掩,抹平了他人身最后的漏洞,应该是跟他有更长远的合作,甚或铺垫到超脱那一步……他也相信自己有更大的价值!
    为什么会把他这样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,用于局部战场的胜负?
    即便他配合神魔君等,帮助诸天联军赢得了对齐国的大捷,也不足以改变整个神霄战局的劣势。
    除非把他鲍玄镜逼到人族那一边,掀翻神魔君他们……才是七恨的目的!
    乍看这是非常反直觉的一件事,七恨作为今世唯一的超脱之魔,完全没有理由坑害魔族。但仔细想想七恨超脱以来,对整个魔界局势的摆弄,又不难看出来……所谓的“至尊魔君”,正一个个被其掌控。
    魔界的至尊,并不是那一个个具体的魔君,而是魔君的位置!
    七恨的终极目的,恐怕直指那创造魔族的无上存在。
    也唯有此等谋篇,才符合那盖世之魔的风采,才配得上他对七恨的认知。
    他也准备用这个猜想,与姜述交换生机,为自己赢得生存的筹码。
    但归国之后的闲置,让他意识到,姜述并不打算给他机会。
    在幽冥神祇的身份揭开后,姜述已经把他当成食物。
    他在府中一直等,等待命运泛开的涟漪。
    景国或者楚国,什么都好,他愿意“为王前驱”。
    甚至七恨如果再丢下一块骨头,他也愿意当狗去咬住。
    他抛弃近乎永恒的生命,来到现世博取未来,怎么都不会放弃。
    但活着才有未来。
    而一直到丘吉入府的那一刻,他才想明白七恨的第二个目的是什么——
    前线的一场溃败,远不及帝都失火、王朝内乱来得惨重!
    一个内部生乱的齐国,才是真正减轻了诸天联军的前线压力。
    他其实只有一条路走,而这条路正是由七恨掀开。
    七恨真正对他发起的邀约,是他在临淄的这个夜晚!
    他别无选择。
    七恨也好,姜述也罢,都只是推着他走,给他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,把他像狗一样赶到穷巷。
    但他却看到机会。
    七恨希望他帮忙掀起齐国的内乱,为青石宫加注筹码;姜无量认为自己可以履冰过海,不伤社稷而易鼎;姜述朱笔一圈,只求一个齐国的超脱。
    他在其中兜兜转转,被踢来踢去。
    他顺着他们每一位的意愿走,以此换取呼吸的时间,而并不尽如其愿。
    他的确参与了政变,但只身前往。从头到尾,并不做抢夺湮雷军军权的尝试,甚至连鲍氏家兵都不策动。
    他的确在东华阁里刺君,认真地消耗了姜述的力量,但并没有真正鱼死网破。
    姜述朱笔一横,逼得他重归神道,把他的超脱积累,送到东海,当做天妃的超脱资粮。
    看起来这亦是无可挽回的一笔。
    唯一的问题在于……
    超脱在算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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